文 | 阑夕
“1月25日,尾牙,宜立碑。”这是一篇VC盘点稿的开头,这一天,经纬创投发了他们的第二份年终盘点报告。上一篇他们说“和你们在一起真他妈的太棒了”,这次他们说“和你们一起赢,更赞。”
自信之人通常擅盘点。在这份报告里,经纬梳理了它们的投资成绩,包括300家公司的总市值、投资分布,以及包括交易平台、企业服务、O2O、互联网金融、移动医疗、新文化、社交社区等领域的投资思路。另外,他们还像一个媒体一样,归纳了一些有意思的维度:比如大概他们投的这300家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公司,究竟靠什么赚钱,他们赚钱后又拿钱干嘛了。
很少VC会做这样的事。经纬最近这一年多出场亮相,说实话,表现得都还令人印象深刻。机缘巧合,我最近见了一次经纬创投的管理合伙人徐传陞。作为经纬创投的创始人之一,他聊了一些经营VC的思路,还蛮有意思。
我们相见于一个物理学上的寒潮,北京最冷的一天。所以毫无疑问地,我们也从一场资本寒潮开始。徐传陞看起来温和,但在谈话中间,对于一些事情的判断,你能看出他的决绝。所以,我们从一个令人敬畏的话题开始,似乎也不是坏事。
我一直认为,如若离开当前的微观尺度,将视野放到整个时间周期的上方,似乎又会得出“麻木不仁”的结论,就像生存在非洲原野上的草食动物每年都会在季候性的迁徙中遭到残酷的伏击,镜头中的血肉横飞固然触目惊心,但这只不过是自然规律的剧本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演的戏份罢了。
“对经历过2000年互联网泡沫的人来讲,今天盛传的‘资本寒冬’,其实只是一阵凉风吹了过来。”徐传陞是经纬创投三个管理合伙人之一,十六年前,他从莲花软件大中华区离职,带着一支有着新加坡基因的风险投资基金抵达上海。
彼时,新加坡顶着“亚洲四小龙”的风头正劲,李光耀式的威权作风要求政府保持对于经济和启动创新的强力干预,徐传陞所管理的那支名为华盈创投的基金,就是由新加坡政府全资参与组建的新加坡科技风险投资基金牵头落地中国,合作对象则是同样有意促进“高科技产业化”的上海市政府。
回想起来,那是中国名副其实的第一轮“万众创新、大众创业”浪潮,除了上海之外,深圳、苏州均在相近时间成立由市政府支持的创投基金,有着“中国风险投资之父”称号的经济学家成思危则向中央建议尽快设立创业板,用徐传陞的话来讲,“那时真是一片形势大好。”
“结果募资刚刚结束,两个多亿的人民币还没焐热,纳斯达克崩盘,香港创业板也从1200点跌到最低100多点,朱镕基总理说企业没有盈利怎么能够上市,国务院随之叫停创业板,这一封就是十年。”徐传陞笑称当时“有些懵”,互联网在一夜之间从欣欣向荣的朝阳行业骤变为危如累卵的仓皇之地,本就为数不多的投资者与创业者也都心乱如麻。
比如李彦宏就曾回忆,当他带着团队在三星级酒店的套间里编写百度的源码时,很多拿到投资的同行都在北京最贵的写字楼里设置办公室,而当资本紧缩的时节倏然而至后,后者也是抗寒能力最弱而率先死去的一批。
徐传陞也是最初接触李彦宏的VC之一,在他看来,李在创业早期的确艰难,但也绝对是资本市场上被公认的一支“潜力股”。“他是技术出身,又有专利,海归背景,所有投资人在跟他聊的时候都会感到非常‘舒服’。”徐传陞说,因为百度那时已经融到了天使和A轮,且百度的初期商业模式——把搜索引擎卖给门户网站——能够带来比较充沛的现金流,所以他持续跟了李彦宏三年,才在2003年参与进了百度的B轮。
“环境变差,好的一面是能够淘汰掉一些确实竞争力不够的公司,我们回顾泡沫碎掉的那个时期,像谷歌、亚马逊这样真正优秀的公司,一个都没死掉。”徐传陞说,由于可投的选项减少,那些咬牙坚持的创业者反而更容易进入VC的视线。华盈创投同样也是阿里巴巴的C轮投资方之一,为了与邵亦波创办、受到eBay战略投资的易趣竞争,马云在2003年决意上线淘宝,用免费模式对抗易趣的佣金模式,这让阿里巴巴的融资需求变得强烈起来。
具有时代对比意义的是,那时的百度和阿里巴巴与今日的创业公司处境相仿——左手握着高速扩张的钥匙,右手捧着如何盈利的问卷——而徐传陞认为,李彦宏和马云在困境中的表现是打动VC接受风险豪赌未来的关键质素:
“李彦宏把最挣钱的技术支持服务砍掉,坚持做一个独立的搜索网站,马云在立志要做中国最大线上交易平台的时候,也没有提出合理的商业模式,但是他们两人把事情给想清楚了,在第一步不挣钱的时候埋好了第二步或者第三步挣钱的线索,有着高度的信心去说服团队和资方,创业者只要做到这一点,就不需要去理会外界对于‘烧钱’的诟病,VC愿意把钱给这样的创业者去烧,烧得越多越好。”
徐传陞在2008年加入经纬创投,和张颖、邵亦波共同管理和运营这支明星基金。在张颖的一份总结里,他将投资团队内部的互补能力视作经纬创投成长迅速的重要原因,张颖自己是“具有金融从业背景的人”,擅长结合全球市场对拟进入的行业进行风险评估;邵亦波是“有过成功创业经验的人”,能够理解创业心态且为企业发展提供解决方案;而徐传陞则是“优于逻辑思维能力和判断力的人”,因为技术加管理的职业经历,使其更容易评判企业的投资价值、跑道价值。这三类能力,亦成为经纬创投后来寻找VC人才的一套参照体系。
在徐传陞的上海办公室里,有着整整一面墙用于贴放投资经理和创业者们的合影照片,每张照片的空白处也都会以手写形式记录公司名称和会见时间,哪怕其中很多公司因为种种原因最终也并未成为经纬创投的投资对象。徐传陞最大的风评是“外表斯文,内心果决”,他赞同硅谷知名天使投资人Ron Conway“广结善缘、帮忙不添乱”的理念,能够接受被投团队竭尽全力也难免失败或无法大成的结局,“唯望自己能有勇气和坦然之心与这些创业者一起同行,面对成败。”对其行事,经纬EIR(入驻企业家)、前优酷副总裁卢梵溪如此评价:“徐传陞总是非常淡定,永远胸有成竹。他话不多,但在你需要的时候愿意为你指明方向。他跟你的沟通,他的透彻观察,会让你更少地去走弯路。作为EIR,我跟他打的交道不少,能去体会如何更好地去给予创业者支持,这大概就是经纬的风格——凶悍又温柔吧。”
就统计数据来讲,徐传陞和经纬创投的投资成功率都高居业界前列,在为数不多的失败教训里,徐传陞分享了一则对移动互联网计算失误的故事。
从2008年创建开始,经纬创投将重要目标放在了无线领域,投资风格近乎“疯狂扫货”,但在这个大的认识底下,智能手机的格局会发生如何变化,当时业界的分歧仍然很大。
有一条出自2010年的微博(http://weibo.com/1645013285/3f4dJN5V7B),内容是在议论Symbian的统治地位还将持续多久——没错,在那一年,诺基亚单季市场份额超过四成,刷新了它的记录——这条微博的评论区如今可以视作珍贵的历史化石:认为Symbian至少还有三年辉煌的有徐传陞、王华东(也是经纬创投的合伙人)和姜洋(现墨迹天气副总裁),而反方则有姚劲波(58同城创始人)、黄明明(酷盘创始人)等,票数分布大约势均力敌。
徐传陞曾在2005年就投了一个在时间上比UC更早的基于Symbian系统的移动浏览器,用户峰值近千万。“Android和iOS打过来的时候,这个项目和UC一样,都处于被灭的边缘,但是UC转得很快,可以完全放弃之前所坚持的,马上就去拥抱Google和苹果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后来说创业者不能太固执的原因,有的时候你要舍得自己打脸。”
这种钟摆式的产业革新与资本市场的四季变幻共同拼接出了创业图谱的生死兴衰,徐传陞自称是一个有着末日情结的宅男,他在十三岁读完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从此着了反乌托邦风格科幻小说的道,甚至近来连日本流行漫画《进击的巨人》都有涉猎——经纬投资的300多家公司CEO会自发成立一些兴趣小组,徐传陞是其中“科幻小组”的组长。
“互联网每过五年就会进入一个迭代周期,大量的死亡陈尸带来大量的新生机会。”徐传陞认为,2000年以来互联网有过四次刷新,成绩优秀的VC无一不是踩准四次刷新而选择到了正确的投资标的——
2000年:工具导向,互联网作为发起效率革命的工具卷入尖端用户,冰冷、小众,对于主流人群而言“并没有什么卵用”,在意识保守的中国,使用电脑往往还被认为是“不务正业”;
2005年:娱乐导向,带宽的增加与PC的普及,让社交网络、在线视频等偏向休闲应用的平台不断冒头,这又反过来推动了用户的依赖性,互联网开始融入大众社会,进而演变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2010年:无线导向,智能手机、传感器及GPS技术让用户坐标由二维升至三维,于是计算转移、场景裂变,互联网公司将业务往手机屏幕上搬迁,亦在客观上起到了协力教育用户的作用,从此,使用互联网不需要任何“能力”;
2015年:改造导向,传统经济的弊端因为有了更好的参照系数而被前所未有的曝光出来,根据行业的不同,互联网的改造进度也会显出差异,既有衣食住行这样高效改造的,也有金融、医疗和教育这样滞后性依然存在的;
在徐传陞看来,这四个阶段,前一次都构成了后一次的基础,发展趋势不会出现逆向的现象,这也是指导他在经纬创投做出投资决策的一项原则。“比如工具导向决定了互联网一定是把低效往高效去驱动的,后面无论怎样变化,都会符合最前面的这个基础方向。为什么O2O现在死得这么多?因为在热钱的鼓励下,很多违背规律的事情发生了,比如一些上门服务,本来集中化的服务是最高效的,但是现在你要一个人从西三环赶到东三环,去做一个订单,这种业务除了补贴之外没有任何支点。”
事实上,早在一年之前,经纬创投就是“寒冬论”的第一个提出者,当张颖率先提醒经纬系的创业公司——就和CEO们的内部邮件一样,一旦发出就等同于行业宣言——务必确保自己账上有足够9-12个月的现金储备。
而徐传陞看来,健康的私募基金有着良好的弹性来应对资本紧缩,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也不乏从今年八月就出国游玩至今未归的同行,但是创业者普遍缺乏适应生态变化的计划。“我们去年投的公司,大部分都融了B轮和C轮,我十几年来从来没有看过这种速度,二级市场的上市公司也开始做早中期投资,这跟中国早期股市的疯狂很像,那时的上市公司拿了钱不知道怎么用就只能去地产行业买楼,今天就变成了创业公司拿着钱用补贴形式赠送出去换来一堆忠诚度要打上问号的用户。”
资本的御寒之术相当朴素,即“胆识”和“眼力”,就像敢于在冬日里步入丛林狩猎的老道猎人总会收获常人难及的猎物一样,“耐得住寂寞”的能力在这个阶段非常稀缺,VC需要,创业者也需要。
在经纬这份最新的盘点报告里,他们用4亿美金,帮经纬系公司融到了70亿美金,去年这个数字是40亿美金。他们帮他们的A轮公司找到B轮的成功率是72%,B轮往下是55%,C轮是38%,D轮以上是16%。媒体对应的市场平均成功率是30%、26%、10%、2%。但即便如此,徐传陞还是觉得经纬上下,始终抱有敬畏之心。
徐传陞的决策习惯,是重点考察创业者的“情智商”,他不仅会和团队多次交叉去和创业者聊,也会从创业者的身边入手,了解他的合伙人和员工的看法。“方向差一点没关系,但在人的选择上容不得丝毫掺水,一个项目的失败,十有八九是和人有关。”
经纬内部相当忌讳“催熟”企业的行为,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和创业者发生矛盾——事实上,这种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的激烈争执往往会带来思辨意义上的开放性结果——从经纬的角度出发,长期回报的优先级也是最高的,他们更加希望创业者做好豁出去跑一场马拉松的万全准备。
而在“会对怎样的创业者一票否决”的话题上,徐传陞的答案是“开放性”—— “互联网行业里没有那么多的天才,如果创业者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无论这个意见是来自VC的还是同事的,以及你可以在听进去、想明白之后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只要这个迹象流露出来,至少我就会非常谨慎的评判他的项目。”
比如快的打车的吕传伟,就是徐传陞极为欣赏的创业者,作为吕传伟背后的资方人物——相应的,滴滴打车的程维背后站着柳青——徐传陞在那场已成传说的13小时闭门谈判中不遗余力的为快的打车方面争取利益,并在合并之后成为新公司七人董事会里唯一一名VC代表,也是基于他和吕传伟之间深厚的信赖关系。“DS(徐传陞)是果敢清晰、循循善诱的人,他和经纬一直紧密地和创业者站在一起,这对创业者很重要。在DS的身上,我们只看到帮忙,没看到添乱,”现经纬EIR、原快的联合创始人赵冬如是说道,“比如以前我们内部曾因为对于风险的忧虑,对于是否上线专车服务有一些争议,但最终我们做出了正确的抉择——大做专车。徐传陞的角色非常关键,从投资人的角度给予管理团队提供了很多建议和支持。”
在后来一场与包凡、姚劲波等人的对话论坛上,徐传陞表达了他对创业者“敢于妥协的勇气”的赞赏:“在企业发展的道路上,很多时候大家都想称王,最后做到NO.1,但是注定只要极少数的人能做到顶峰,那么除了战斗到最后一刻之外,创业者有没有胸怀去放弃一些固有的坚持、以个人的退让为更好的产品和更远大的理想铺平道路,这关系到他的理念、胸怀和大局观。”
滴滴打车和快的打车的成功整合——滴滴快的成立之后,不仅没有裁员,公司规模仍因业务的快速增长而持续变大——这让包括经纬创投在内的投资机构非常兴奋,在两家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中国能够产生一款可以在全球战场上与Uber正面开战的移动打车应用。
从这个角度来看,徐传陞的务实和理性,与不少创业者推许的“成王败寇”的价值观其实是相违背的。一名参与滴滴快的合并,但要求隐去姓名的知情人士评价说:“徐传陞不是光光替快的争取利益,而是解读各方诉求斡旋,这个特别重要,其次才是在交易可行的基础上为团队争取利益。这是很难得的。”
在经纬发布的年度盘点报告当中,移动医疗和新文化两个领域被寄予厚望,而这也是徐传陞主要负责的版块,它们都与中国年龄结构的变化有关,医疗市场必然蓬勃,是因为老龄社会终将到来,而新文化受到看好,则源自年轻人群的崛起。
“五年之内,中国医疗类行业至少会涌现出三到五家市值超过百亿美金的大‘独角兽’。”徐传陞把这条赛道细分为四条,分别是垂直医疗、SAAS+交易平台、医保服务和医疗大数据,它们的共同特征是都非常容易从技术端突破。“我也看过很多聚焦医疗器械类的创业公司,一个常见问题是它们瞄准的单品市场并不大,这会导致天花板很低,我还是建议在跨界和互补的团队构成里,创始人一定要想清楚怎样抓到最大的市场,或者成为平台型公司,这很关键。”
同时,作为一个极其爱看书的人,徐传陞尤其重视那些“能够获取优质IP的、助力于完善整个二次元产业链的公司”。经纬在过去一年时间参与了对中国最大科幻IP公司竺灿文化、娱乐资讯应用橘子娱乐、致力于扶持视频IP的壹酷文化、专注于打造Cosplay社团的304文化、笼络大量“女神级”网红资源的莱可传媒等数十家新文化公司,用徐传陞的话来讲,这是对于从亚文化输出到主流文化占领的未来的判断,以及提前买票入场的决策。曾经操刀了多部现象级网剧的卢梵溪认为“徐传陞在文化领域自有一套对于大趋势的洞察,并果断推动着手。而经纬在泛文化、游戏等领域布局形成了良好的补充,为未来的合作与壮大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网剧加上电影的IP开发运作模式已经得到了验证,这种消费热情会在动漫、电商甚至体育领域移植,可以说我们看重能够持续输出内容(或者帮助输出内容)的创业公司,愿意大赌他们的明天。”徐传陞说道。
《从0到1》和《创业维艰》是中信出版社今年趁热打铁引进的两本创业题材的畅销书,在豆瓣上,前者的打分数量是后者的三倍有余,其原因不难理解:彼得·蒂尔将创业描述为一件美妙而激动人心的事业,而本·霍洛维茨则用了数十万字来记录硅谷那些最优秀的人才是如何在创业时把事情给做砸的,而喜欢鸡汤的人必然多过愿意喝下草药的人。
“我一般只会跟创业者推荐《创业维艰》,很多事情你是要一开始就明白的,比如你要知道,可能有一天因为资金紧张,你必须要把跟着自己的最亲近的伙伴开掉,这些恶心的事情是创业过程里难逃的劫难,乐观并不能帮助你躲过这些。彼得?蒂尔在斯坦福的一系列课程是非常好的,但是写到书里就务虚了。”
寒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缺少御寒之术。2014年的黑马影片《爆裂鼓手》之所以跻身徐传陞最喜欢的电影榜单,也是因为这部作品同样充满反乌托邦的意味:它击穿了所有励志类型影片的套路,名师、努力、信念和机遇,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幸运到获得这些要素,实现理想之路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影片的结尾,在被一个性情扭曲的老师通过不断羞辱的方式折磨成为一名技艺精湛的鼓手之后,男主角终于登上一个至关重要的演出舞台,此时他却发现老师给自己的是一份错误的曲谱,因为他曾向警方告发老师的犯罪嫌疑。
你是扔下鼓棒跟着台下的父亲回家,还是留在舞台中央等着出丑?